当我写下这个题目,我的第一堂公开课即刻从记忆深处浮上来,有形有色,有声有息。

讲个课还能把人累着?

当时,我刚参加工作半年。那天下课回到办公室,对坐的高老师悄声对我说:要是组长让你讲公开课,你可别答应,你就说……他指指我肚子,我立刻会意地笑了——我正身怀六甲。

组长果然来了,说后天各学科教研员要来学校听课,每个学科要出一个人讲公开课,语文学科想推我上。

我想起高老师的嘱咐,便推脱说:我怀孕4个月了,把这机会让给别人吧。

后来,刘校长来到办公室说:你们语文组可是学校的拳头组啊!怎么连个讲公开课的人都选不出来?说着,他瞟了我一眼说:小张老师去试试吧……不等他把话说完,高老师就抢白道:小张不方便讲,她昨天下课回来还吐呢!

当时母亲正跟着我住。晚上回到家,我跟母亲述说了发生在学校的事。想不到母亲竟鼓励我说:讲个课还能把人累着?我怀着你的时候,在晋州文化馆当音乐教员,我走村串户去教社员们唱歌,你不也长得挺壮嘛!

我说:可是我犯怵啊!我有“对视恐惧症”,只要有陌生人来听课,我就会犯病。

母亲说:听课的人一般都坐在教室后面,你眼睛不要往后面看,要是不小心看到他们,就把他们当成榆木疙瘩。

我心里有底了。

上公开课是最好的“胎教”

第二天上班,一进校门我就对刘校长说:我想好了,去讲课。

刘校长听了喜出望外,居然从他的棉袄口袋里摸出了几颗生栗子,塞到我手里,哄孩子般地说:特别甜!你尝尝。

高老师得知我要讲公开课,震惊坏了,也感动坏了。他说:阶梯教室冷,没生炉子,你明天讲课多穿点。

讲公开课是件大事,着装可是马虎不得。我试遍了自己所有可穿的衣服,最后不顾母亲反对,决定穿那件粉色、伞状、娃娃领、领子钩着白边的针织衫。

那天讲课的内容是周建人的《蜘蛛》。课讲得不算精彩,但却很顺利,“榆木疙瘩”理论也派上了用场。

下课后,语文组的同事围了上来,祝贺我讲课成功。就在这时,发生了一件日后让我心惊肉跳着重温了一万遍的事——走下讲台时,我头一晕,打了个趔趄,险些摔倒!

大家吓坏了。高老师赶忙脱下他的军大衣为我披上,嘴里不住地说:你穿太少了,你穿太少了……

后来有一个极好的机会,我可以调离那所学校。我爱人去找刘校长,刘校长笑着对他说:我怎么舍得放了小张?她课讲得那么好……

完了!我为自己下了个绊!

我儿子出生后,不弱,亦不傻。同事见了都开玩笑:这孩子在娘胎里就听过他妈妈讲公开课呀,长大后也去当老师吧!

后来,有一次当我得知有一位怀孕的同事报名讲公开课时,我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说:我负责任地告诉你,这可是最好的胎教!

喜欢上公开课的老师,有福

2010年初春,中国教育电视台邀请我去《师说》栏目讲巴尔扎克。我听了,又要打退堂鼓。拨打电话征求母亲的意见。母亲说:必须去呀!人家这是给你脸呢,你不能不要啊!

我说:可是您知道吗,在《师说》栏目讲课的都是业内有名的大家。我怎么行呢?

母亲说:你试都不试一下,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?

这是我第一次讲“电视公开课”,共5集,总名为《五叹巴尔扎克》。

录课那天,我穿了一件淡绿色与黑色拼接的连衣裙,做了头发,电视台的化妆师精心为我化了妆。

母亲是在老家收看的节目。据说,那天我们家聚了好多人,有亲戚,也有乡邻。不用说,大家都是被母亲热情招呼来的——她家大女儿上电视讲课了,她恨不得把这事张扬得尽人皆知。

看完了一集电视节目,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:都夸你讲得好!衣服也挺像样儿的,抬人儿!

后来,每逢遇到同行在公开课前打退堂鼓,我都会由衷地鼓励他们,就像当年母亲鼓励我一样。

我曾经问自己,公开课究竟像什么?我从法国女作家杜拉斯那里得到了启发。杜拉斯说过一段有意思的话,我将其压缩为:“爱情之于我,不是寻常的一饭一蔬,而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。”

我想,每一个不甘平庸的教师是不是也都应该学会这样说:公开课之于我,不是寻常的一饭一蔬,而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。

曾在公开课上振翅高飞的教师,那一刻的铭心体验,必将伴随他的整个教学生涯,公开课凝结而成的那一粒可贵的盐,必将成为他每一堂“家常课”不可或缺的调味剂;曾在公开课上颓然坠落的教师,是向一个“旧我”敲响了丧钟,他会“向死而生”,会在一番卧薪尝胆之后迎来一个“新我”的呱呱坠地。

喜欢上公开课的老师,有福了!

如今,鼓励我上公开课的母亲已经远去了。当我为校长、教师、学生做培训时,我从容淡定,再不会犯所谓的“对视恐惧症”。我知道,这得益于我一次次公开课的历练,也得益于当年母亲的“榆木疙瘩”妙论。

(作者系语文特级教师、正高级教师、知名作家,河北省唐山市开滦第一中学原校长)

《中国教师报》2024年03月06日第7版

作者:张丽钧